在别人眼里,我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,平凡得如他坟后的那棵老松,没有人留意他经历过多少个风霜雨雪的日子;在我的眼里,父亲的一生是伟大的,伟大得正如这棵老松,在属于他的那片土地上站定六十五个春夏秋冬依然挺拔。
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,一辈子不知道学堂的门朝哪开,在我的记忆中,父亲只知道像老牛一样没黑没夜地干活。在我七岁那年,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却出乎意料地当上了“官”,职务是生产队长。
后来听母亲讲,我才明白父亲的这个官是怎么当上的……
上世纪七十年代,农村还是大集体的时候,我们生产队特别穷。除了当时还没有杂交水稻,产量较低,加上那时豫南地区浮夸风依然盛行,每年收获的粮食大都交了公粮。尽管社员们没日没夜地干活挣工分,秋后却分不到多少粮食,每到青黄不接的季节,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。
浮夸风是从上面刮下来的,公社给大队下指标,大队再给生产队下指标,公社派驻生产队的干部一天不离地盯着。生产队长这个比芝麻还不知小了多少倍的“官”自然顶不住,两头受气。上边大会小会挨批评,说政治觉悟低没能力;下边群众背地里骂祖宗八辈,说良心让狗吃了。所以,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一职谁都不愿当。后来也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,说我父亲堪当此任。
当时,父亲不在生产队劳动,在大队胡鸭队放鸭子。我们那儿是产水稻地区,秋收以后稻田翻犁一遍然后灌上水,把稻茬在田里沤上一个冬天,科学上叫秸秆还田,第二年春季再插秧可以保持土壤的肥力。
俗话说,有水必有鱼。这样,每到冬春季节,水田里就有很多黄鳝、泥鳅、螺丝、小鱼、小虾,吸引成群结对的候鸟在这里驻足小憩。不知哪个思路开阔的大队干部来了灵感,说既然有这么好的资源,我们大队为何不搞个集体副业?小鱼小虾养鸭子还能吃鸭蛋,总比养候鸟留下一地鸟毛强啊?就这样,买了几百只种鸭,由少变多后来发展到几千只,挑了四个放鸭人,我父亲也在其中,让一个姓胡的党员当队长,大家都叫这个小集体为胡鸭队。
胡鸭队成立后没多久,果然效益非凡,每天成篓成框的鸭蛋送进大队部,隔一段时间还有一嘟噜一嘟噜的超过“性别比”的公鸭送上去,这些送到大队部的鸭子、鸭蛋都是怎么处理的不知道,只知道大队干部对胡鸭队大加赞赏,经常在大会上表扬。得表扬最多的,首先是胡队长,说胡队长领导有方,为发展社会主义集体副业做出了突出贡献。其次是我父亲,说我父亲觉悟高,从未往家里偷拿一只鸭子一个鸭蛋,不是党员胜似党员。
胡鸭队放鸭子转去转来就是本大队方圆几里的地方,经常就在家门口转悠,夜里就睡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,说实话,父亲要想趁黑偷几个鸭蛋送回家是很容易的事,父亲说他就几次发现其他两人睡到半夜抱个大衣偷偷往家里跑。
可我家从来没有吃过一个由父亲送回来的鸭蛋,这话说给谁谁都不相信,但这确实是真的。小时候我不知多少次听父亲教导我们姐弟几个:饿死不做贼、冻死不偷盗,这可能已是深入父亲骨子里的行为准则。
父亲就因为觉悟高出了名,当上了这个谁都不愿当的生产队长。
母亲一开始就不同意父亲回来当队长,但父亲说,领导看起咱,咱怎么能不知好歹呢?
父亲当上队长后不但没给家里带来一点儿好处,而且使我家的日子越来越难了。劳动时群众说:“干部带了头,群众有劲头。”分配时群众说:“干部不能跟群众争利益。”不但父亲本人要事事带头做榜样,我们全家人都要接受群众监督。
那时群众眼巴巴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大部分都归公交了公粮,心疼啊!都故意在白天捆稻捆时把一些稻穗散落在稻田里,然后让孩子们半夜里爬起来去拾,虽然队里规定拾的稻也要交公,可根本没人听。所以一到收割季节那些日子,每家每户的人夜里都不敢睡踏实,刚收割过的稻田里到处都是拾稻穗的黑影。
不光我们一个生产队是这样,周边其它生产队几乎都是这样,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形成默契。父亲对社员这种“损公肥私”的行为不是不理解,而是职责所在,不得不管。父亲对别人家的孩子也许是假管,但对自己的孩子却是真管。
有一天夜里,父亲又去制止偷拾稻穗的孩子。哪里制止得住?赶跑了这边田里的,顾不上那边田里的,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孩子,那个孩子却理直气壮地往旁边一块田里指着说:“你干部的孩子就能拾,我为什么不能拾?”父亲一看,果然我姐姐也在人群中。
其实,父亲在家已严令我们姐弟几个不许出去偷拾稻穗,这天是我母亲等父亲出去后偷偷叫我姐姐来的。父亲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,一怒之下捡个藤条劈头盖脸朝我姐姐身上抽过去,姐姐满身被抽出一条条血印,但倔强的姐姐却不跑也不躲,甚至连头都没低一下,瞪着一双可怜的眼睛,咬着牙始终没哭一声。
那年姐姐十二岁,成天吃窝窝头、野菜,还吃不饱,见了粮食怎能不亲啊!再说,都是一个生产队的,都是干同样的活,别人能拾,自己却不能拾,心里不服啊!后来听母亲说,父亲那天回来后一边抽烟一边抹泪,那一整天父亲没吃下一口饭。
父亲既不会写又不会说,还没有“眼色”,根本不是当“官”的料,父亲的生产队长只当了一年就到头了。胡鸭队的活早被别人顶了,父亲又成了一名普通社员。父亲当“官”的唯一“政绩”就是用藤条教会了我们姐弟几个如何做人,如何做一个腰杆直立得正走得稳的人。
那时我家除了养几只鸡子卖鸡蛋换一点零花钱,没有其他经济来源。为了挣点钱给我们添件新衣服,买油盐锅碗等生活必需品,父亲经常利用冬季农闲上南山捡干柴挑到县城去卖。
南山离我家二十多里,县城在我家正北六十多里,八十多里路肩挑一百多斤重担全靠两条腿走过去,那份辛苦我们现在简直无法想象。碰上运气好一担柴可以换来一块多钱,运气不好只能卖得几毛钱。
父亲鸡不叫就得出发,半夜才能回来。回来后,母亲有时做一碗干饭或摊两张面饼给父亲贴补身子,父亲总是舍不得吃完,总是吃个半饱就说吃不下了,然后把孩子叫醒让我们都尝一点儿。
父亲能吃苦,要求孩子也要能吃苦。我小时候一年吃不上几顿纯大米干饭,吃的最多的就是菜稀饭和红薯。也许你会说,香喷喷的烤红薯多好吃啊?可那时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,我家会连续几个月红薯当饭,一天三顿红薯,烤红薯、蒸红薯、煮红薯、红薯汤、红薯馍,吃得见到红薯就翻胃。父亲总是吃得津津有味,一脸地满足。
改革开放实行分田到户后,全家总算解决了温饱问题。青壮年劳力多的家庭,粮食有了剩余。父亲特重视教育,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全在上学,那时农村还没实行九年义务教育,不但不能帮家里干农活,还要交学杂费,所以父母的担子依然很重。
有些邻居对父亲说风凉话:“你舍不得让孩子下学,想当官,以后能挣大钱,哪能像我们的孩子种田、打工没出息。”父亲只当没听见。父亲对我们说,你们自己的前程自己奔,只要读得进去就只管读,家里的事不用你们管。
我接到郑州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,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捧着我的通知书看了又看,虽然一句话没说,但我分明看见他的手一直在颤抖。
第二天,父亲拉上架子车把家里的粮食卖了大半给我凑学费路费。又过了没三个月,父亲跟本村一个建筑包工头来到密县打工。我上四年大学,父亲正好打四年工,工钱几乎全部交给了我。
那时没有电话,我每隔一段时间去一趟父亲的工地,若碰上当时工钱没发,父亲就想方设法先向工友转借也决不让我空手而归。父亲在工地负责做饭、看场子,一有空闲就义务给工友洗衣服,在工友中人缘非常好。
父亲是六十五岁那年突发脑溢血去世的,与他年轻时吃的苦太多,干活不知道惜力,留下了后遗症有关。
父亲知道我经济紧张,回老家一次不容易,几次犯病都不让告诉我。夏天那一次非常严重,二哥瞒着父亲给我打了电话。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,我急急火火赶回老家,父亲正在村卫生所输液,病情稍有缓解。
见到我的那一刻父亲激动得浑身颤抖,老泪纵横,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愿松开,梗咽着说:“我以为这一次俺爷俩再也见不到面了.....”,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也是平生唯一一次看到父亲流泪。
父亲离世那天晚上身边只有一直在老家种地的我二哥和我母亲,我们其他四个姐弟都在外地,父亲直到最后时刻还在一一念叨我们的名字,父亲带着对子女的无限眷念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…….
太多的遗憾,太多的愧疚,太多的想念,如今只能对着父亲坟后的那棵老松默默地倾诉。
父亲写不出“大雪压青松,青松挺且直”这样的诗句,父亲只是永远挺立在我灵魂深处的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松。
(二七区纪委报送 作者:二七区委宣传部 刘正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