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,对距离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去大姐家。
我家在豫南农村,犹记那时每一次去大姐家都像出征,得提前筹划好几天。选择日子、备好行李、商妥随行人员……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路。天明启程,肩挑手提,跋山涉水,风尘仆仆,刚好在人困马乏之际,日落天黑之前抵达,于是一家人见面欢天喜地,分外亲热。
其实大姐家离我家不到四十里的距离,但在儿时已觉得大姐嫁到了天涯海角。
母亲常常埋怨父亲因为贪杯,提亲的人一顿盛情款待就把女儿的亲事定了,哪如左邻右舍的姑娘最远嫁到邻邦村,回娘家多方便!
改革开放号角吹响的那一年,农村的日子过得还很窘迫,多数家庭缺衣少食。但因为大姐家在浅山区,烧柴可以就地取材,还有一些自留山地种些旱作物,日子稍微富裕些,于是这年秋季,家人便带着蹒跚学步的我到大姐家打牙祭。
抱着一个娃娃走在乡间狭窄的稻田梗上实在有些困难,父亲便别出心裁,为我特制了一顶“轿子”,找了一副挑子,一头铺上衣物,让我手握挑绳,端坐篮中,一头放上土坯以保持平衡。
父亲挑着我在前,母亲提着行李在后,一家人晃晃悠悠迎着朝阳,快乐出发。一路上父母亲话语不断,高高的电线杆矗立云端,收割后的稻田现出一行行整齐的稻茬,散养的水牛四处晃荡,一切都是新鲜诱人的。
时至中午,父亲已乏,我也困了,母亲在后气喘吁吁。在跨越田梗上一个大豁口时,父亲由于力度有点大,一下把我从篮子里摔落到地上,我哇哇大哭起来,母亲赶紧跳到田里,一边抱起我,一边又埋怨起父亲来,把姑娘嫁到深山老涧里!
秋去秋又来,瓜果大丰收。大姐家的枣子压弯了枝头,白里透红的,像是挂满了一个个红灯笼,有的还裂开嘴笑。大姐摘了整整一布袋,收拾停当,吃过早饭就背着大枣往娘家送,我想大姐那时心里一定和肩上一样,满满的幸福。
出门往北走十几里以后,大姐傻眼啦!在一个名叫老坝头的渡口前,停满了人。因为那年夏秋季雨水多,这条石槽河便水满河平,气势汹涌。平时河水流量小都是趟水而过,即便是寒冬季节过往行人也须脱鞋卷裤,毅然涉水前行。
大姐守在河南岸,哭了一下午,坐等水退,直到傍晚又背着大枣无奈地返回家。从满怀憧憬、乘兴而来、遇阻而止到败兴而归,这四十里路上不知有大姐多少失望和无助!
转眼又是一秋,日子过得越来越宽裕,但繁重的农活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。收完稻子就忙着收割旱作物,扒花生、割芝麻、砍红麻,日子安排得满满当当。
还没喘息一下,红麻又沤熟了,适逢秋雨连绵,大姐披蓑戴笠得赶紧剥麻。
不幸的是,一天傍晚路过邻居门前时,他家的狗发狂扑上来就往大姐腿上咬,顿时鲜血淋漓。一来道路异常泥泞,寻医问诊不易,二来大姐恨活,披星戴月也要把农活做完,所以风里来雨里去天天坚持剥麻,竟然破伤风感染患上狂犬病,洗脸怕水,出门怕风,不时抽搐,没多久英年早逝,生命永远停在青春正好的28岁。
报丧的讣告已宣布,一家人真是晴天霹雳。母亲亲啊肉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,亲朋好友赶紧备上几辆自行车沿着马车宽的土路向大姐家奔去。
这四十里路仿佛远在天边,一家人一会人骑车,一会人推车,一会人背车,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在1983年秋冬之交的一个中午,终于见到了阴阳两隔黄裱纸蒙面的大姐。
……
时间飞逝,转眼到了2000年的秋天,我大学毕业后和哥哥骑摩托车去祭奠告慰大姐。砂石路坑坑洼洼,花了两个多小时,到达天门村后再无路可进,我们便弃车步行剩下的三四里路。
荒草没膝,树木参天,山林荒无人烟,费劲周折才找到大姐的老屋,坟茔已经和山丘融为一体。见此情景,哥哥和我都泪飞如雨,忆昔姐弟情深,大被同眠,关爱备至,恍然如梦。
前几日立秋时,我回趟老家,和哥哥姐姐提议再去祭奠大姐。一行人开上车,风驰电掣,半个多小时就到达了大姐老家门口。
沿途固淮高速并肩延伸,豫南农村不但县乡公路宽阔平坦,而且实现了“村村通、组组通”,家家户户都通上了水泥路。
看到以前视为畏途的石槽河一闪而过时,我们特意停在桥上驻足,叹息良久。以前四十里路阻隔着亲情,如今距离已不是问题,大姐地下若知,该是多么欣慰啊!
弹指一挥间,四十年斗转星移。时过境迁,许多长辈亲戚早已离我们而去。我自己已安家北方近二十年,尽享儿女绕膝之乐,就连大外甥也在县城买房落户了。处在山清水秀豫南老家的大姐老宅,因为常年空置,树都长到屋里来了,房子成了鸟的天堂。
然而我依然对大姐的板栗炖笋鸡情有独钟,对大姐的音容笑貌记忆犹深,对曾经走过四十里路上的往事历历在目,这些人和事时常闯到我的睡梦中,让我开怀,让我怀念,让我潸然泪下。
四十里路四十年,割不舍放不下,那四十里旅程中,那四十个年轮里,都满载了我无限的乡情、亲情、姐弟情。(巩义市纪委监委 金鑫)